2015年2月20日 星期五

木工也是大宰相--《梓人傳》 (附:務實者務虛的問題)


梓人指木工,建築工匠。本文講述了有木匠來敲翡封叔家宅的門,希望租間空屋子居住,用替屋主人服役來代替房租的故事。
《梓人傳》是唐代著名文學家柳宗元的作品,本文選自《柳河東集》。

 

語譯:

裴封叔的住宅,在光德里。
有一天,有一個木匠去敲他的門,表示願意租他的一間空房子居住,而用替他做工來抵房租。
他所做的工作,只用長尺、短尺、圓規、曲尺、墨線、墨斗,他家裏沒有刀鋸斧斤一類的工具。
問他的本領,他就說:
「我擅長計算材料,看房子的規格,知道高深圓方短長所需要的木材。
我指揮工人們去工作。沒有我,工人們就沒有人能蓋好一幢房子。
所以在政府機關裏做事,我領別人三倍的薪水。
在私人家裏作工,我收的工錢也比別人多一大半。」

有一天,我到他的屋裏去。看見他的床缺了腿,他自己不會修理,他說:
「要找其他的工人來修。」
我很覺得他可笑,以為他是一個沒有能力,可是又貪圖薪水喜歡錢財的人。

後來,京兆尹要修飾官署,我路過那兒,看見堆積著許多木材,聚集了許多工人。
有的拿著斧斤,有的拿著刀鋸,大家圍成一個圓圈,面向他站著。
這個木匠,左手拿著長尺,右手拿著手杖,站在中央的地方。
他量量房子所需要的木材,看看木料的用處,
就用手杖指揮著說:「砍!」那個拿斧頭的就跑到右邊去;
他回過頭來指著說:「鋸!」那個拿鋸子的就跑到左邊去。
過了一會兒,拿著斧頭的就斫,拿著刀的就劈。
大家都看他的臉色,等他的吩咐,沒有一個人敢自己出主意。
對工作不能勝任的人,他就很生氣,辭退他,也沒有人敢抱怨。
他把房子的圖樣,畫在牆壁上,只有一尺大小,可是各部份的規格,都很完全地表示出來。
依照他精密的計算,蓋成一幢大廈,也沒有一點差錯。

房子蓋好了,在橫樑上寫上:
「某年某月某某建」。寫的就是他的姓名,所有那些執行工作的工人,都不列名。




我各方面都看了一下,不覺大吃一驚,這時我才知道他的技術的巧妙和偉大哩!

接著,我讚歎道:
「他應該是一個捨棄手藝,專用心智,而且又能知道工作要領的人吧!」
我聽說:勞心的人指使人,勞力的人被人指使,他應該是勞心的人吧!
有技能的人工作,有智慧的人籌劃,他應該是有智慧的人吧!
這件事可以做輔助天子治理天下的榜樣,再也沒有比這兩件事更相似的了。
那些治理天下的人,完全靠別人。
那些執行工作的人,是工役,是鄉師、里胥;
上面是下士,再上面是中士、上士,再上面是大夫、是卿、是公。
中央分別職務有六官,再細分為百官。
外面到四邊邊境,有方伯和連率。
郡有太守,縣有縣令,都有佐理政事的人;
下面有管文書的胥吏,再下面有管稅收訴訟的嗇夫、管戶籍版圖的版尹來辦理各種事情,就好像許多工人,各有專長技術,憑能力吃飯似的。

那個輔佐天子治理天下的宰相,舉用他們,給他們各種官職,指揮他們,叫他們去工作;把治理國家的大綱領整理出來,真正運用的時候,又加以伸縮;

統一政府的法令制度,並且加以整頓;
這就好像木匠有圓規、曲尺、墨線、墨斗來決定規格一樣。
選擇天下的人才,使他們的能力能和職務相稱;
安定天下的人,使他們都能安心工作。
只看都城的情形,就知道民間的情形是怎樣。
只看民間的情形,就知道全國的情形是怎樣。

那些遠近小大的事情,可以用手按著圖表,研究得清清楚楚。
這就好像木匠把房子的圖樣畫在牆壁上,能夠照著圖樣完成工作一樣。
有能力的人,薦舉他,給他合適的工作,使他不感到這是私人的恩惠;
沒有能力的人,就辭退他,停止他的職務,也沒有人敢抱怨;
不顯示自己的才能,不誇大自己的名聲;

小的事情不自己去做,不侵犯眾官的職權,
每天和天下的專家們,討論國家的常法;
這就好像木匠善於運用工人們,而不誇耀自己的技藝。
像這樣,當宰相的算是得到方法,同時天下也就平治了。

當宰相的得到了方法,天下都已經平治了,
天下的人都抬者頭仰望著他說:「這是我們宰相的功勞啊!」
後代的人照著他的行事去做,也羨慕地說:「他有宰相的才能啊!」
讀書人有時談到商、周兩代的政績,總是說:「伊尹、傅說、周公、召公。」其餘那許許多多官吏的功勞,都沒有記載;
這就好像木匠自己署名在他完成的建築物上,可是那些實際參加工作的工人不列名一樣。

偉大啊宰相!能夠懂得這個道理的,只有所謂宰相罷了。
那些不知道要領的和這種人相反:
認為謹慎勤勞是奉公守法,把簿記文書看得很貴重,處虙顯示自己的才能,誇大自己的名聲,親自去做小事情,侵犯百官的職權,竊取中央各部甚至各職工的事,在政府機關裏爭論不停,反而把那些重大長遠的計劃遺漏了,這就是所謂不懂做宰相方法的人;
這就好像做一個木匠,可是不懂得用墨線墨斗來定曲直,用圓規曲尺來定方圓,用長尺短尺來定短長,姑且把工人的斧斤刀鋸奪過來。來輔助自己的技藝,又不能把工作做得很完善,以至工作完全失敗,沒有一點成就,這不是很荒謬嗎?

有人說:「那個蓋房子的主人,倘使發揮他個人的聰明,牽制木匠的計劃,不用他世代相傳悠久的經驗,而採取些外行人的意見,縱然不能蓋好房子,難道能說是木匠的過錯嗎?這也是在於信任他不信任他罷了!」

我說:「不是這樣!墨線、墨斗、圓規、曲尺現在實實在在陳設在面前,高的不可以硬把它壓低,狹的不可以硬把它擴大。照我的做法就堅固,不照我的做法就會倒壞。
如果他情願不要堅固而要會倒壞的,那末就只好收起自己的技術,保留自己的智慧,高高興興地自己離開,不變更自己的主張,這樣才是真正的好木匠呀!
如果因為貪圖財利,容忍著不能捨去,不顧蓋房子的法則,遷就而不能堅持,等到棟樑彎曲了,屋子倒塌了,就說:『這不是我的罪過呀!』這可以嗎?這可以嗎?」

我說做木匠的道理和當宰相相似,所以記下來藏著。
木匠大概就是古時候所說的「審曲面勢」的人,現在叫做「都料匠」。
我所碰到的那一位,姓楊,名字叫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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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
本文作者通過一個梓人「善度材」,「善用眾工」的故事,生動形想而又合理自然地闡明了當宰相治理國家的道理。「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
梓人的「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
與宰相的「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異曲同工!
文中引用孟子「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來說明人們的社會分工不同,各司其職;有現實積極意念。

好的管理者應該使用他的思想智慧,細緻掌握全局要領、不自尊自大,虛圖功名,不親自去做那些微小瑣碎的事情,信任下屬,且不干涉下屬人員的工作。
謹小慎微,忙忙碌碌,以那些微小瑣碎的事情為要,干涉下屬的工作,侵奪下屬應做的事拿來自己做,並誇耀自己,沒有全局觀,丟掉了那些重大的,長遠的事情。這是不懂得管理道理的人幹的事情,是不會收到好的管理效果的。


原文: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願佣隙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斫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群材,會群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嘆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製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不炫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炫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雲。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註釋:
梓人:木工,建築工匠。
款:叩。
隙宇:空房。
職:掌管。尋、引:度量工具。
規:圓規。
矩:曲尺。
繩墨:墨斗。
礱:磨。
斫:砍。
直:通「值」。
委:堆積。
斧斤:砍木的工具。
任:承擔。
俄:不久。
闕:通「缺」
六職:指中央政府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
方伯:古代諸侯的領袖;連率 (同「帥」):盟主、統帥;二者均指地方長官。
佐政:副職。
嗇夫:相當於鄉官,主管訴訟和賦稅。
版尹:管戶口的小官。
伐:誇耀。
六職:指中央政府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
伊、傅、周、召:伊尹、傅說、周公、召公。
聽聽:爭辨的樣子。
儻:同「倘」。
道謀:·過路人的意見。《詩經·小旻》:「如彼築室於道謀,用是不潰於成。」
圯:倒塌。
橈:彎曲。


<從務實裡談務虛>
/ScalersTalk

在《梓人傳》裡有這麼一句話:
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

按照之前文章中的討論,文章裡的工人,斤者,刀者,都是屬於務實者,他們在梓人的指揮下,完成具體的工作。在決策務虛方面,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

因為這裡的主要角色是梓人,作者對這些具體做事情的人,描繪的是一副苦逼的形象,最後完工了寫的還是梓人的名字。其實你在工作上如果取得了成績,一切都歸功於你的領導,這種是千年執行的道理,職場人士,或者技術人員,不要有什麼心理不平衡的。
我們和柳宗元時代的刀者和斤者,其實是沒有什麼差別的。

我經常會想,1300年前的斤者刀者,會怎麼看待梓人拿著引杖的樣子。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莫敢慍焉……”這是一種真正自發的遵從還是內心充滿了鄙視和嘲諷地在做事,混口飯而已嘛?
這就是本部分所講的,從務實的立場,如何看務虛的問題。

首先,務實者需要明白,至少意識到,務虛者的作用與重要性
這其實是一種自知,也是一種知人。
我在《清高與小我:談技術人員的優越感》一文中談到的自知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而如果以一種天下傻逼唯我獨尊的技術本位的精神去理解看待思考問題,就很容易蒙蔽雙眼。

其次,務實者應該嘗試拓展自己在務虛方面的體驗
就這一點,首先得創造條件讓自己至少能夠體驗務虛,
通俗的說,就是你需要有時間讓自己能夠脫離具體的處境,抽離思考,這是最簡單的一種形式。
創造條件的最基本的一點就是,想方設法通過手段,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為自己爭取出時間,進行思考總結反思復盤。

我認為,回應型與事務性的工作,由於規律性強,重複度高,總是可以想出優化的辦法。
我們怕的不是重複的工作,怕的是從這些重複中,麻木了自己的思考,放棄了改進的嘗試,日復一日而無提高。這種改進是和具體崗位緊密相關的,這裡也點到為止。
S君自己在工作中,也有一部分一二類型的工作,但是經過自己的思考總結,採用了一些技術方式手段,極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這也是部分原因,我能夠擠出時間,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堅持寫作,同時,還順便玩把口譯。

第三,務實者應該嘗試拓展自己務虛的能力,並用其提高自己務實的水準
務實者應該要有能力,讓其他人簡單明瞭的瞭解,你所工作的內容、價值與意義。
讓外行能懂,深入淺出,這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在此務虛能力的基礎上,向更高層去爭取資源,加強自己務實的工作,形成正向迴圈。

至少我願意去相信梓人是由這些斤者刀者成長而來,
如果排除掉他爹是梓人的可能因素,剩下的就是在他作為一個務實者的時候,也有一顆不忘務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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