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仔的轉彎紀實

那天傍晚，突然又一陣陰雨，毫無預備。

濕濕冷冷的，看到眼前一家咖啡館，趕緊進去。

我推開門，滿室暈黃的燈火和豆子的氤氳，襲面而來，直是舒服，起碼也把整天的黴味趕往腦後了。

店裡面很安靜，包括顧客彼此交談的聲量，都有一種刻意壓低的靜謐。

順梯上了二樓，有好幾個角落。

幾桌主人專注地閱讀，另幾桌則認真、熱絡地談論著，…關於人生的話題嗎？依然感到安靜。

我已經安頓好，找到自己的角落，坐下來等著侍者。沙發是舒服的。

一會兒，侍者來了，安靜又迅速地到我桌旁，先是佇立無語，
然後我不等他開口，
就說：
「我要一杯『聖多斯(Santos)』，謝謝！  你們家真舒服！」

他看了我一下，並沒有理解，也沒有迅速地在點單上記下來的意思，只是說：

「先生，很抱歉，這個位子是小泉醫師的，他等一下就來了，可以麻煩你換個座位嗎？旁邊這一桌也不錯。我是阿金，很高興可以為你服務。」

「小…小泉？醫師？他…」我稍微詫異地問。

「小泉醫師是老顧客，他幾乎每天都會來。就在這個角落。」侍者『阿金』看著我的眼神，「本店有這項傳統，特別會將一些老顧客鍾愛、熟悉的角落留給他們，這樣他們才能舒服地渡過一晚。」

我聽了這位「阿金」的介紹之後，並沒有抵抗的意思。

當然也不是接受的意思。

我累了，而且我是躲進咖啡館找安靜的，不是來讓自己更吵雜、更消耗體力的，
基於這樣的認為，我也沒有興趣知道這家咖啡館的「規矩」、「小泉醫師的角落」什麼之類的，但我蠻喜歡這角落附近的氛圍，就問「阿金」：

「那…請問，我可以坐旁邊這裡嗎？」我指著隔壁座位的沙發，
「不會打擾到他吧？『小泉醫師』？」

「阿金」正要開口：「小泉醫師他…」

「沒關係！」
一個身著溫文優雅的白髮中年人走進我們的談話。

「沒關係！我不介意。歡迎你！
  你願意一起坐嗎？」

「我…坐這裡就好了。」我怔著眼打量著這個中年男人。

「晚安，小泉醫師！」侍者阿金跟這位中年男子打招呼，既輕鬆，又帶著一點尊敬。

「你好，阿金」
眼前這位中年男子，頂著雪狐一樣的銀絲，親切卻保持有禮貌的距離。

阿金轉身離去。

「你好，小泉醫師。我是陳志堅，我在創投公司上班…這是我的名片」

不免俗的，這是我的社會禮節，我去跑業務都這樣。

「你好，我是小泉利津（Koizumi Ritsu），為紀念母親的國家，去年定居台灣。」

他伸出溫暖的手，半起身欠著，跟我握手。

我突然整個人安定下來了。

啊…這是什麼力量啊？

「我通常下班後在這裡看書或沉思。我在台灣都是同業的朋友，很少認識別人。」

「我其實很少泡咖啡館，剛才是躲個雨，…今天比較不順。」我說。

小泉醫師專注地看著我，沒有答腔。

我看著窗外，仍是細雨霏霏。

今天如果不是劉經理的話，應該不會是這樣才對…。

「小孩都是太太接送？」小泉醫師突然問我。

我有點轉不過來，「我…呃…，醫師您…？」

我是想問「你怎麼知道？」，
但是我已經很久沒有去學校接小松了，
根本意識裡已經沒有接送小孩的部分，都是蘋如去煩惱了，
我幾乎忘了以前親自去幼稚園接小松的時光。

是啊！
自從進了這家公司之後，已經忙到沒有時間回家吃晚餐了，
回到家，已經是十點以後了。

老實說，有時回到家裡到小松房間瞥一眼，小松都是睡覺躺著的姿勢，…
他現在到底多高啊？

「在公司還好吧？」
小泉醫師又問。
小泉醫師的語氣溫緩，像是在問候，也像是為我打氣。

「進這家公司，是我工作以來最能發揮戰力的時機。」
我真的認為是這樣。

以前的公司，老式架構，層層疊疊，磨耗了不少新銳的志氣。

在這家公司，我的能力被看見了，總是能盡情伸展拳腳。

(筆者案：以下的理論及知識，完全模仿及抄襲自日本企管大師神田昌典的著作《成功者的地雷》)

「我在○○上班。
  我們的制度，是承辦人直接向老闆報告，所以決策相當迅速。
  和老闆談任何案子，都可以馬上執行。」
這是組織扁平化的極致。

老實說，我像是交響樂團的一員。

我老闆是業界的翹楚，是相當知名的人物。

這時候，阿金步形優雅地端著兩杯咖啡上來了。

「請用，」阿金先將其中一盞放在小泉醫師的面前，
「今天的豆子是剛進貨的。」

「這是您的Santos，趁熱品嘗喔！」

「謝謝！」我說。

阿金剛走，小泉醫師就對我說：
「陳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有一些看法應該可以跟你提供一下。」

「願聞其詳。」我很有風度的將姿態敞開來，
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小泉醫師要提供什麼。

我常吃保肝片就是了。

「我想，
  貴公司應該有同仁顯得意興闌珊，
  公司裡的氣氛也偏向將這名同仁辭退，
  不過，這並不是解雇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以前應該也有類似這樣的同仁，
  可是將他開除以後，又出現了別的問題員工，對吧？」

「啊？！…是啊、是啊！」小泉醫師最近拜訪我們公司嗎？

小泉醫師繼續說：「這是很典型的模式，代表經營者的家庭並不美滿。」我很驚訝，他怎麼知道？

「您說的沒錯，他已經離過兩次婚了。
  可是，您怎麼連這種事都知道呢？」

小泉醫師並沒有回答我，
只是繼續告訴我他的「看法」：
「所謂的扁平化組織，就是老闆必須擁有絕對的領導地位。
  所以說，老闆的周圍是不是充斥著開朝元老呢？
  管理部門完全聽從老闆的指示行事，沒有實權。
  這麼一來，如果以現在的速度繼續成長，
  貴公司的組織在幾年之內可能就會產生裂痕。
  對了，你應該不是創業時期就進公司的吧？」

「沒錯，我是最近從別的公司跳槽過來的。」

「我以下說的只是一般論，或許與你無關。
  不過，在這種制度的公司，從別的地方挖角過來的職員業績越出色，
  大概都會越難在公司生存。
  如果有這種情形，
  首先是要和周圍的人統一步調，做一點妥協，工作才能順利進行。」

我的嘴巴已經閤不起來了，這正是我今天遇到的困境。

小泉醫師繼續說：

「我所做的推測，可以歸納成下列幾點：

 ※老闆的要求永無止盡，好像是來幫老闆踩煞車似地，
     問題社員陸續出現。

 ※業績越好，組織的問題就越大。

 ※擁有絕對領導權力的老闆一旦動力枯竭，公司就會動搖。
     可以用企業的生命週期來預測危機發生時間。

 ※令人意外的是，製造公司混亂的竟是最受老闆信賴的左右手。

 ※公司的開朝元老都站在同一陣線，異議分子經常遭受排擠。

 ※老闆的父親非常嚴厲，而且他對父親仍有諸多不滿。

 ※老闆的家庭出現問題，特別是在孩子身上。

  我的提供報告完畢。」

「為…為什麼您連這樣的細節都推測得到？」
我不禁問出來，太神了！

「答案是成長劇本的發展模式，」

「因為，我懂得成長劇本的發展模式。
  它的種類並不多，只不過雖然型態單純，
  但由於舞台、演員不同，看起來會讓人有種很複雜的錯覺。
  全世界的人何其多，一般人會以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成長劇本，
  其實，頂多也不過三、四種罷了。」

小泉餟了一口咖啡。

「你一定寧願相信每家公司、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
  以電影為例，截至目前為止，世上也有幾十萬部電影了吧！
  這幾十萬部電影故事，大家認為有幾種發展模式呢？
  我們普遍認為每部電影的故事情節都不相同，
  但是，如果只觀察劇本的走向，就會發現其實真的只有幾種模式。
  而且，
  有超過九成以上都依循著喬瑟夫神話學者‧坎伯（Joseph Campbell）  所分析的神話發展模式──也就是英雄成長故事。

  舉凡《星際大戰》《鐵達尼號》《麻雀變鳳凰》《神隱少女》……  這些電影的故事發展模式都是一樣的。
  換句話說，我們其實只是在重複觀看這些模式，
  只不過換了舞台和演員，我們就不會覺得膩，還是願意掏出銀子去看。

  就像看電影一樣，經營者經常誤以為自己的方式獨樹一格，
  其實和別的公司都是大同小異的。
  
  問題就在於經營者若看不穿這些模式，就只能任憑擺弄了。
  到頭來，每家公司都會犯下同樣的錯誤，
  而且在問題浮出檯面之前，並不會進行任何改善動作。

  最後，連家人和員工也都成了犧牲品，就像其他所有公司一樣。

  當然，我知道把所有的事情都模式化，很容易以偏概全，
  必須冒著錯失獨創性的風險。
  不過，目前的我認為看不清模式而受到擺弄的風險，
  要比其他風險大上好幾倍。

  我們必須熟知模式，才有跳脫的可能。
  要知道自己正走在埋有地雷的道路，遇上的時候才能夠妥善處理。」

「要知道經營與家庭之間存在著奇妙的因果關係。
  事業與家庭的成功，常被分成兩個主題來討論，
  但兩者其實就像ＤＮＡ的螺旋構造那樣交纏在一起…
  人生的突發狀況隨時都會發生，
  但我們看成功人士，總覺得他們的身上都是陽光燦爛。
  其實不然。
  所謂光越亮的地方，陰影也越濃，
  所以任何人如果外表閃閃發亮，受到矚目，背後也一定會有陰影。

  沒有人一生從不遇上任何問題或麻煩，
  同樣的，
  身為一位成功者，事業和活動的領域蒸蒸日上，
  它下面的部分，也就是陰影，也會越來越大。

  這些地雷當然可能是財務、人事、出現競爭對手等種種危機，
  但是最大卻最容易被忽略的危機，卻往往出現在經營者的家庭：
  夫妻失和、子女患病、外遇、在事業高峰遭逢意外……
  即便有再靈光的生意頭腦，也不見得能夠跨越這些危機。」

「想成功就要接受有地雷的必然性，
  重點不在如何避免，而是如何度過。」

「好了，你也不要太驚訝了，我只是瞎貓碰上死老鼠而已。
  但是萬事萬物有一定的規律，
  我只是根據這個規律，加上尊重整體的概念，
  對您的狀況進行推測而已。」

「基本上，
  以夫妻來說，當丈夫在公司擔當重任時，一開始當然會嘗試許多事而遭遇挫折，
  在這個階段通常夫妻都能同心攜手共度。
  等到嘗試錯誤期結束，終於快進入順利的時期，這時會發生什麼事呢？
  從女性觀點來看，
  『過去丈夫很需要我的支持，但現在他有足夠能力四處闖蕩了』，
  便會感覺有點寂寞。

  妻子並非有意識，而是在無意識之間會感到寂寞。
  這時妻子會有什麼反應？
  一般來說就是有怒氣。
  妻子會想，
  『你能成功，都是我在背後努力付出的結果，
    為什麼現在你成功了，就這樣常常不回家？』

  現在社會越來越自由，
  女性很容易覺得是自己犧牲才讓丈夫得以放心在外工作，
  這時如果溝通不夠，夫妻關係就容易產生裂痕，
  而當裂痕產生時，最想阻止情況惡化的就是孩子。

  要怎麼阻止呢？
  要不變成好孩子，要不就變成壞孩子。

  變壞孩子的一個情況就是生病。
  變成好孩子，孩子成績雖然好，
  但有可能會像個沒自我主張的機器人，將來也會成為問題。」

我的頭皮已經發麻了，我的小松…。

「這個說法的根據，我是參考一位專研「家庭療法」的齋藤學先生的說法，
  他在《成年兒童（adult children）與家庭危機》這本書中，
  將其中的關係寫得非常詳細。

  根據「家庭療法」的理論，
  孩子為了使父母和好，會選擇當好孩子或壞孩子，
  這很可能會使孩子成為看輕自己、沒有自信的人，
  或是過度要求別人注意的人，
  相反的，
  也有可能為了逃離父母而成為不良青少年。」

我不要蘋如和小松變成那樣！

「那…我…您願意給我寶貴的建議嗎？
聽起來我的大環境乃至於小環境都不太妙哩！
老實說，可以完全避免嗎？如果可以。」我說。

「你問我有避開的秘訣嗎？
  沒有，避開了就過不去！
  如何躲開不幸？
  想成功，就避不開。
  受過心理創傷的人反而更有成就。」小泉醫師說。

「陳先生，這就是人生。」小泉醫師咧嘴微笑，我也跟著苦笑。

「有幸就有不幸，
  想吃美食，就難免吃到些不堪下嚥的東西。
  不了解不幸，怎會知道什麼叫幸福。
  所以我們沒辦法只帶走幸福。
  要想成功，就避不開這條路。

  我並不是在教你如何避開不幸，
  乃是在告訴你，
  如果你想成功，就要知道伴隨成功而來的負面要素，然後做好心理準備。
  這怎麼說呢？
  每個人對不幸的定義並不相同，
  自己能承受得起的不幸，有些人就願意承受，
  舉例來說，我覺得破產是我承受得起的。

  但也有些不是這麼容易的。
  譬如說犧牲自己的孩子或是別人，
  特別是孩子的部分，一定會產生心理上的影響，這時能夠避得開嗎？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況，就千萬不要繼續走下去，
  要細心察覺狀況，設法找到平衡點，重新出發，
  絕對不要勉強去到會被槍炮擊中的地方。」

「不要逃避…是的，要面對！
  我是說，當面對巨大公司壓力與責任，又面臨家庭需要與問題時，
  我們總會因為需要為許多同事負責，而無法全心處理家務。
  碰到這樣的狀況，您可以給予我一點建議嗎？」

小泉醫師打量我許久，然後：

「您應該捨棄個人表現的英雄主義，開始站在整體的立場替公司、替您的家庭著想。
  其實，這也就是為了您自己真正的著想。
  放下那些個人成就的得失吧!」小泉醫師的聲音像宏鐘般敲擊著我。

「盡量多花點時間在家裡。
  先自問哪個重要。
  若選擇家庭，就停下腳步開始陪伴。

  建議您請個長假，好好的擬定策略，
  專心的待在家裡陪伴、安撫，通常一定可以解決。

  太太理智上也知道丈夫是在為家庭努力工作，但情緒就是無法控制。
  這種問題只能靠時間慢慢解決，也就是從好處看的靜觀其變。

  此外就是不要懷抱期待。
  她有她的人格與生活形態，重點在你愛或不愛，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敬重這個人。

  不過大部分人可能不會想那麼多，都是希望對方配合自己的價值觀，
  結果變成互爭主導權。
  不要期待對方改變或為自己做什麼，尊重對方的想法，這才是溝通的基礎。

  萬一解決不了，那就以三個月的步調慢慢處理。
  好消息是，情況不會永遠持續的。」小泉醫師溫柔誠懇地娓娓道來。

「要健康（health），就要『全面』、『整體』一起健康。
  很巧的，
  『療癒』（healing）的字源
  便是古英語的hal，翻譯成『全部 / 整體』，
  也就是『健全』之意。
  所謂cured（治癒）是將某種疾病從身體移除的意思，
  也就是把我不要的排除開來。…  癌症細胞不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嗎？
  你要排除他，也就是要排除你自己。
  這就是『對抗』的醫學。
  我要推廣的，是真正『整合』的醫學，也就是『身心靈的療癒』……
  很高興認識您，陳先生！」

小泉醫師熱情地伸出友誼的手。

「叫我堅仔！
  謝謝您，小泉醫師，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遇上您這位貴人！」我也握上了他的手。

我心裡已經知道怎麼做了，
日後，我一定要常常來這家咖啡館，好好請益這位智慧導師！